馬明達

　　后代拳法在技術上包括踢、拿、跌、打四個支流。戚繼光曾經(jīng)通過對明代四位民間武藝家的表彰，列述了這四個技術支流。他說：

　　山東李半天之腿，鷹爪王之拿，千跌張之跌，張伯敬之打，…… 皆今之有名者。

　　后代拳法的這四個技術分類，在練習和實用中，既可以融為一體、相互引發(fā)，又可以自成體系、偏擅一技。所以戚繼光所表述的李半天諸人都是以其專長享名天下的。后代拳法如此細致的技術分類，無疑是拳法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斷發(fā)展、演進的結果，是古代無數(shù)拳家共同的成就。

　　我們隱約看到，這樣的技術分流其實早在手搏中就已顯露端倪。也就是說，這個卓越成就是同“手搏”所奠定的基礎一脈相承的。

　　關于這個問題，在漢代手搏著作失傳、文獻又無從求征的情況下，我們只能通過有限的資料做力所能及的考索。

　　我們發(fā)現(xiàn)，漢代人著作中的“搏”字，大致可概括為兩種含義，一種如《說文解字》：

　　“搏，索持也?！绷硪环N如《漢書·李陵傳》如淳《注》：“搏，手對戰(zhàn)也?！被蛲瑫豆喾騻鳌奉亷煿拧蹲ⅰ罚骸安?，以手擊之?！?/p>

　　如果用現(xiàn)代武術術語來解釋，第一種可解為“摔”，第二種可解為“打”，摔和打兩個方面構成了手搏的基本技術成分。

　　《居延漢簡甲編》第1* 0* 號簡有六個字，釋文是：“相錯畜、相散手”。陳邦懷先生首先注意到了這六個字，他指出，這支殘簡正是《漢書·藝文志》中《手搏》一書的佚文，并對簡文作了如下的解說：

　　相錯畜，言二人之手交錯相聚畜，其意即搏也；相散手，言由搏手而散手?；驈埢虺?，乃兵家之技巧也。

　　陳先生的這一發(fā)現(xiàn)非常重要，他的解說也基本可取。更準確些說，“錯畜”是兩人摔跌糾纏的樣子；“ 散手 ” 則是兩人由膠著狀態(tài)分離后控拳而斗的樣子。前者言“摔”，后者言“打”。

　　假如進一步以字義上分析，“錯”為交錯，《楚辭·九歌·國蕩》云：“車彀錯兮短兵接?！闭瞧淅??！靶蟆碑敒椤熬w”之借用字，《說文解字》云：“緒，絲端也?！薄兑琢帧ぴァね恕吩疲骸梆囆Q作室，緡多亂纏，緒不可得?！笨梢姟板e緒”是以亂絲無頭來表達兩人摔跌時爭持糾纏的緊張狀態(tài)。

　　至于“散手”這個詞，它與今天在武術界廣泛使用的“散手”一詞是否有淵源關系，這已經(jīng)很難考知，畢竟時代相隔太久遠了。今天的散手其直接來源也還不是很清楚，它本身也有了現(xiàn)代的特定含義，但它的基本概念仍可以用“手對戰(zhàn)也”四個字加以概括。

　　我們尚未找到更直接的材料來證實陳懷邦先生關于1* 0* 簡是《手搏》佚文的論斷，但簡文的內容與“手搏”有關，這大致上可以肯定。

　　楊雄《方言》云：“南方凡相推搏曰抋?！薄俄崟吩疲骸皰a，擊仆也?！薄俄崟氛J為“抋”字包含著“擊”和“仆”兩層意思，那么，不難領略楊雄的“相推搏”三字中，“推”者言“仆”，也就是“摔”；“搏”者言“擊”，也就是“打”?！跋嗤撇比譄o論句型和內容都與“相錯畜，相散手”十分相似，這可以間接證明1* 0* 簡六個字確是漢代有關“手搏”的技術術語。

　　事實上手搏含有“摔”的技術成分，并不始于漢代，而是早在春秋時代就已有之了。我們從前引《谷梁傳》、《左傳》的兩條材料中就可以大略窺見。不妨仍以《谷梁傳·僖公元年》的材料為例，作些必要的分析：

　?。敚┕佑阎^莒曰：吾二人不相悅，士卒何罪？屏左右相搏。公子友處下，左右曰：孟勞！孟勞者魯之寶刀也。公子友以殺之。

　　對這一段常常為武術家所引述的歷史故事，五代人調露子在其《角力記》里有過一番解析，他說：

　　此始相徒搏，后處其下，左右救之曰（孟勞何在？），令用刀也?！磺沂寂e手擊，要終在仆也。

　　調露子的分析無疑是對的。公子友與莒徒手搏斗，公子友被摔倒在地，莒壓在身上。經(jīng)左右提醒，公子友抽出寶刀孟勞來襲擊莒，這屬于急變手段，自然已超出徒搏的技術范圍。這就很清楚地表明，春秋時代的“手搏”不單是“以手擊之”，也不單是“索持也”，而是可打可摔，可以將對方壓倒在地上，直至制服為止。

　　《左傳·僖公二十八年》載，晉文公夢見與楚莊王“搏”，自己被壓在底下，楚莊王以口吮其腦?？勺C明《谷梁傳》的記載并非偶然。正是由于古籍中所記載的“手搏”場面，總是具有如此濃厚的摔跌色彩，因此，后世一些不諳武藝之道的學者在解釋“手搏”時，就不免望文生義起來。

　　例如，宋代學者王應麟把“手搏”同角抵混為一談；清代學者王先謙說“手搏”就是“貫跤”等。

　　毫無疑問，“手搏”的技術必然以“打（擊）”為主體。這不僅可以從前引“手對戰(zhàn)也”、“以手擊之”一類古解中獲得清晰的印象，而且也可以從后代拳法的基本特征推溯而知。我們現(xiàn)在所不清楚的是，漢以前的“手搏”其打法具有什么基本特點，或者說就“打”的總體技術構成而言，它到底發(fā)展到怎樣的水平上。

　　打法，就其最基本的方式而言，古往今來不外乎拳、掌兩途，其次才是肩、肘、胯、膝、頭之類的特殊手段。也就是說，各種基本技術、戰(zhàn)術的要點在于一定的空間和時間條件下用拳或掌去攻擊對方。所以，各家拳法在勁力特點和技術風格上可以千差萬別、大相徑庭，然而在最終打擊方式主要是拳和掌這一點上似乎并無二致。

　　另外，從打法發(fā)展的自身規(guī)律分析，相對來講，用拳擊敵，其技術比較好掌握，打擊力也更強，應當出現(xiàn)在前；以掌擊敵，其技術比較復雜，甚至說不經(jīng)專門訓練就很難奏效，故應當出現(xiàn)在后。依據(jù)這個淺顯易明的道理，我們是不是可以把拳、掌技術分野的形成定為“手搏”打法技術趨于成熟并臻于精善的一個水平標志，然后再來看看文獻記載所提供的情況。《史記·孫臏傳》云：

　　夫解雜亂紛糾者不控拳，救斗者不搏撠。批亢擣虛，形格勢禁，則自為解耳。

　　唐代司馬貞《索隱》云：

　　謂解雜亂糾紛者，當善以手解之，不可以控拳而擊之?！榷氛弋斏茡纸庵?，無以手助相搏撠，則其怒益熾矣。撠，以手刺撠人。

　　孫臏以“撠”與“搏”相對舉，正如司馬貞《索隱》的解釋，前者是說以拳擊人，后者說以掌刺人。用掌端刺擊對方，猶后世拳家所謂“戳掌”，在各類掌法中最吃功夫。

　　當然孫臏所言以掌刺人不必牽強為拳家語，他所說的“救斗者”也不必穿鑿為“手搏”家。但至少可以告訴我們，至遲在戰(zhàn)國時代，拳、掌的技術分野在一般觀念中已經(jīng)明確存在著。

　　《睡虎地秦墓竹簡·法律答問》載，戰(zhàn)國末期的秦國法律明文規(guī)定：

　　邦客與主人斗，以兵刃、殳挺、拳指傷人，抿以布。

　　這里以“拳指”二字來泛指一切徒手傷人的手段，我的理解，“拳指”就是“拳掌”。如果不謬，那就進一步反映了拳、掌概念的普及化。這間接告訴我們，在手搏的打法技術中，“掌”已經(jīng)成熟到了足以同“拳”此疆彼界的程度，因此才能在一般社會概念中，講到徒手打人時便非拳即掌，拳掌相提并論。

　　至此，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說，最晚在戰(zhàn)國時代，“手搏”體系中的打法技術已經(jīng)相當完備了。

　　到了漢代，“手搏”的打法更有長足發(fā)展。證據(jù)有二：

　　其一，掌的觀念進一步深化。如劉熙《釋名》在解釋“搏”字時說：“四指廣搏亦以擊之也。”顯然劉熙是比較側重于從掌擊的孰角度來理解“搏”的，透露出漢代手搏注重用掌的技術，證明打法已趨于精巧。

　　其二，漢代人對用手擊人的方式已經(jīng)有了相當細致的區(qū)分，這可以從《說文解字》“手”部的某些字上得其涯略。

　　試列舉一些如下：

　　批：反手擊也。

　　捭：兩手擊也。

　　抵：側擊也。

　　摷：拘擊也。

　　扚：疾擊也。

　　摮：旁擊也。

　　挨：擊背也。

　　挃：刺也。（段注：刺者直傷也。）

　　摬：中擊也。

　　搉：敲擊也。

　　拂：過擊也。

　　抌：深擊也。

　　摼：擣頭也。

　　雖然不能說這些字都一定與漢代手搏技術用語有關，但是，如果我們逐一審讀這些字，仔細體味它的字義，就很容易聯(lián)想到漢代以手打擊的方法之豐富多變和技術分類的精細。我以為，這些字在一般人的社會生活中不可能經(jīng)常使用，因為正常情況下，絕大多數(shù)人們的雙手主要用于生產(chǎn)和生活活動，不會用于搏擊。

　　所以，這些字的產(chǎn)生和應用，應該同手搏技術的發(fā)展有關系，也同手搏的傳播和有關著述的形成有關，至少其中一部分是這樣。根據(jù)這一認識，我以這些字作為漢代手搏打法高度發(fā)展的證據(jù)之一，或許不至于遺笑博雅。

　　這里，還需要再附帶說明一個問題。

　　后代拳法中的打、跌二法，乃是手搏中摔、打二法的延續(xù)與發(fā)展，通過以上的考述已大抵可知了。就打法而言，漢以前的“以手擊之”與明代的長拳、短打之類，固然隨著社會的發(fā)展必然會有內容與形式方面的變異，但我們以為不會有太大的差別。而手搏的“摔”與后代的“跌”則不能作如是觀。概括來講，手搏似乎尚未擺脫古典角力的影響，也就是說，二者之間的技術界限尚未完全形成。

　　我們從前面的論述中可以看出，一方面“摔”在整個徒搏技術中占的比例很高，往往是“始舉手擊，要終在仆也?！绷硪环矫?，很可能當交對雙方一旦進人“相錯畜”的狀態(tài)時，打的手段便不復使用，否則，公子友就很難有拔刀暗傷的機會。這反映出在手搏存在的時代里，打、摔技術尚未完全珠連璧合，尚未形成手搏自身風格的“摔”法。后代的“跌”法則不然，這個“跌”字雖然也可以釋為“摔”，但絕不可以等同于近世摔跤的“摔”。

　　以戚繼光《拳經(jīng)》三十二勢中所容納的跌法為例，基本上都是打中寓跌、跌打相為契機。往往是抓住對方重心游離或精神散逸的機會，使用諸如“攪靠”、“搶背”、“剪子”一類突發(fā)手段，使對家茫然倒地?！翱此⒄静环€(wěn)，后掃一跌分明！”我們從戚繼光《拳經(jīng)》中的此類歌訣中不難體悟，這正是拳法風格的“摔”，與后代同拳法分道揚鑣、成為獨立領域的摔跤相比，雖然還有一定的相同之處，但基本特點此疆彼界，差別已經(jīng)非常清楚了。

　　接下來，我們探討一下手搏中是否包含有“腿法”和“拿法”的問題。

　　我們尚未發(fā)現(xiàn)手搏用腿的材料，但絕不能排除手搏中包含用腿的技巧?！痘茨献印ふf林訓》載，春秋時代吳國的慶忌能夠“足躡糜鹿，手搏虎，置之冥室之中?！弊丬b的“躡”字，《說文》云：“蹈也?！薄夺屆め屪巳菥拧吩疲骸败b也，登其上使懾服也?！薄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吩疲骸皬埩?、陳平躡漢王足?！?

　　照這些古解來看，“足躡”可釋為“足踏”，那么“足躡……手搏”就可以理解如后代拳家所謂“拳打腳踢”。這證明古人在搏斗時確有手足并用的技術?！蹲髠鳌ば辍份d，晉靈公以猛犬偷襲大臣趙盾，被趙盾的衛(wèi)士提彌明“搏而殺之”。同一件事情，《公羊傳》的記載是提彌明“逆而踆之，絕其頷?！焙涡荨督庠b》云：“以足逆蹋曰踆?！币馈豆騻鳌返挠浭?，提彌明是用腳踢死猛犬的。

　　《左傳》簡括為“搏而殺之”，正透露出在《左傳》看來，腳踢也是“搏”的內容，故無須細述。這些點滴的材料，使我們相信春秋時代的徒搏技術中就已有了腿法成分，那么到了漢代更有發(fā)展這是合乎情理的。依此相推，班固所謂“習手足”，雖然是泛言《手搏》、《蹴鞠》之類，但也未始不寓含有練習腿法的意思。

　　“拿法”，即現(xiàn)代一般所謂擒拿術。手搏中有擒拿法，同樣沒有直接材料可供了解，可是在漢代，甚至比漢代更早的時代，我國就有了相當成熟的擒拿術，這是能夠從文獻材料中找到證據(jù)的?！稘h書·金日磾傳》載，莽何羅企圖刺殺武帝，被近侍金日磾發(fā)覺：

　　日磾捽胡投河羅殿下，得擒縛之。

　　什么是“捽胡”呢？晉灼的《注》說：“胡，頸；捽其頸而投殿下也?！碧拼鷮W者顏師古的《注》同此說?！昂敝覆鳖i，或謂“喉也”。

　　這樣解釋，古籍中似乎沒有異詞。關鍵在“捽”字。按“捽”古籍中常解為“持頭發(fā)也”或“持頭也”；這兩種解釋大同小異，所以現(xiàn)代字書一般都訓為“揪”或“拔”。

　　在我們看來，“捽胡”顯然是個專門名詞，不可以作望文生義之解。前引《漢書·金日磾傳》孟康對“捽胡”的注解是：“若今相僻、臥輪之類也”。孟康是三國時代的人，當時的“相僻、臥輪”文獻中已無可考知，我們不好臆斷，但它必是某種與“捽胡”相近的專門技術的名稱，這能夠一目了然。依此相推，“捽胡”當然也是專用名詞了。

　　那么，“捽胡”到底是一種什么技術呢？我以為它是一種古老的擒拿術。

　　首先，“捽”不同于通常摔跌術?！稇?zhàn)國策·楚策》講得分明：

　　吾將深入?yún)擒?，若撲一人，若捽一人?/p>

　　“撲”與“仆”同義，《增韻》云：“踣也。”這里的“若撲一人”其實就是我們常說的“撂倒一個”?！皰邸憋@然是引伸為擒俘，“若捽一人”便是“俘虜一個”。既然“摔”與“撲”相對舉，可證明“捽”的技術不同于一般的跌法。

　　其次，“捽”與“搏”古籍中每并用，但意思卻不相混?！盾髯印ふ撈吩疲骸邦何陹鄄??！薄蹲ⅰ吩疲骸皰?，持頭也；搏，擊也?！薄稘h書·王尊傳》云：“利家捽搏其頰?！鳖亷煿拧蹲ⅰ吩疲骸皰?，持頭也；搏，擊也?！边@等于明確告訴我們，“捽”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搏。

　　“捽”既區(qū)別于“撲”，又區(qū)別于“搏”，至此，我們有理由認為，“捽”是一種以控制對方頭頸為主要技巧的擒拿術。

　　“捽”的出現(xiàn)是很早的?？梢韵胍?，如同隨著技術本身的不斷完善，泛義的“搏”終于發(fā)展成為專義的“手搏”一樣，最初的“捽”不具有什么特定的技術性含義，所以在古文獻中有時也被引伸為“打”、“搏”等義。

　　隨著“捽”由簡單的“持頭”法逐步發(fā)展成以“持頭”為核心的一套擒拿技術之后，便隨之產(chǎn)生了“捽胡”這一約定俗成的專門名稱。“捽胡”一詞的應運而生，可以視為“捽胡”技術成熟的象征。

　　我們揣測，漢代“捽胡”的功用實效性是很高的，不然赤手空拳的金日磾不能將莽何羅“投”到殿階以下，“得擒縛之”?；蛟S有人會說，金日磾一舉制服莽何羅，忠誠勇敢是主要的，不必非靠“捽胡”不可。我以為史家特為寫明是用“捽胡”將莽何羅投之殿下，正表明“捽胡”起了關鍵作用，值得專門提一筆。金日磾是匈奴后裔，這也許是他擅長“捽胡”的原因。

　　我以為，在長久而廣泛的社會實踐中，在拳術發(fā)展的長河中，“捽胡”必然與手搏殊途同歸，終于在相互濡染滲透中融化在一起，所以古人往往以“捽胡”來解釋手搏?？傊?，我們說漢代手搏也包有拿法成分，并開創(chuàng)了后代拳法中拿法占有一席之地的先河，這個結論或許是能夠站得住腳的。

　　19* 0年* 月初稿。19* 7年載《吉印通 武術論叢》第1輯。200* 年* 月修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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