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愛情無關(guān)

　　1

　　 二樓的李鏘這幾天整晚賴在一樓張度的宿舍，商討新居的設(shè)計方案。

　　 下學(xué)期，他們和同班的十幾位同學(xué)將一起榮升為“校園三害”之一的博士生。作博士生的好處有二----至少李鏘和張度這么認為----一是可以繼續(xù)混在校園，不必為生活瑣事操心，有大把的時間可供揮霍；二是六人間的宿舍改為二人間，生存空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，簡直比住進總統(tǒng)套房還讓人興奮。

　　 由于學(xué)校規(guī)定可以自由選擇室友，那些將為博士生的同學(xué)便開始頻繁相互走動、試探，物色合適的“同居”對象。李鏘和張度被公認為是“天生的一對”，他們都有抽煙、喝酒、幾星期不洗澡等壞習(xí)慣，而且都是夜貓子，不到睜不開眼絕不肯安心上床。他們之間也似乎早有了默契，錄取消息一下來，他們就開始張羅著設(shè)計新居的擺設(shè)和格調(diào)，而且常常就某個細節(jié)煞有介事地討論到深夜，打造畢業(yè)論文時可從沒見他們有這股熱情和認真勁。

　　 在他們對“美麗新生活”的理想規(guī)劃中，熱水器、茶幾、深色的窗簾是三項不可或缺的元素。他們從不打水，但又喜歡喝茶，每天起床后，他們都要泡一杯茶，點一支煙，這是他們的“一日之計”，如果缺了這個步驟，比如遇上考試或被女生叫走，他們會有丟了魂似的感覺，一整天提不起勁，所以他們意見空前一致地把熱水器列為新居的首要元素。在學(xué)生宿舍擺上舊式茶幾也是他們多年來的夢想，這是“閑適精神”的外在顯現(xiàn)，也便于擺放茶杯和煙灰缸，一伸手就可以彈煙灰的感覺實在是太爽了。窗簾，尤其是深色的窗簾，當(dāng)然也不可少，他們常常一覺睡到食堂開午飯的時分，沒有深色窗簾的遮掩，這一枕通天徹地的黃粱夢豈能盡興？以前，他們對“人民作家”路遙并不看好，私下議論以為此人資質(zhì)平平，但自從看了他那篇《早晨從中午開始》的杰作后，他們翻然悔悟，并將他引為平生第一知己，蘇東坡也只好排在第二位了。

　　 在以上“三大件”之外，他們還考慮過配個小冰箱。深夜聊天或是玩電腦游戲，又或是聚眾看球，如有一罐冰鎮(zhèn)啤酒在手，豈非人生至樂？可是限量供電的電閘未必肯配合，保衛(wèi)科的檢查員們也未必能理解他們的閑情逸致，所以他們最終還是打消了這一異想天開的計劃。

　　 在易稿數(shù)十次之后，他們的新居設(shè)計終于有了定案。

　　 張度長吁一口氣，攤在床頭，感嘆道：這回算是明白曹雪芹老爺子“披閱十載，增刪十次”的個中滋味了。李鏘不理他，只顧找煙抽，卻發(fā)現(xiàn)桌上的兩盒煙全他媽是空的，就向張度要，張度摸出煙盒，幸好還剩了一支，就掐成兩截，一截扔給李鏘，李鏘點了煙，走到窗口，居然看到一地的月光。

　　2

　　　　天光一點點暗下去，鄰家的屋里飄來雜著菜香的油煙味，劉端和鄭昊的那盤沒有下完的棋，卻還在繼續(xù)。

　　　　 鄭昊是劉端的同鄉(xiāng)，是化工專業(yè)碩士，他的體態(tài)雖然已經(jīng)有些發(fā)福，但還算一表人才。聽說他的老婆是河?xùn)|獅吼型的人物，睡覺時鼾聲如雷，一有不如意，不是破口大罵，就是猛揪鄭昊的耳朵。她的父輩是八旗子弟的后裔，她們一家都有點好吃懶作，還大爺氣十足。北京市井里把這類人稱作二逼，既牛逼，又傻逼。鄭昊不愿作二逼，更不愿受二逼的氣，因此成天泡在實驗室里。這一年多來，他一直在忙著研制一種能夠?qū)⑺c酒精分離開來的薄膜，但一直沒有重大突破，往往經(jīng)過分離處理后，水中仍然有很高比例的酒精，酒精中也仍然有很多水份。這多少有點像性欲與愛情的關(guān)系，圣人們總是試圖將兩者分離開來，但總是徒勞無功。男女之間真得可以有愛無性嗎?照鄭昊的看法，出現(xiàn)這種情況的概率太低，簡直比成功分離水與酒精的可能性還要小。

　　　　 由于實驗不順利，又懶得回家領(lǐng)教二逼嘴臉，鄭昊這段日子成天找劉端下圍棋。今天的這盤棋從午后就開始殺起，臨天黑還未收兵，真把自己當(dāng)專業(yè)棋手了。

　　　　李鏘也關(guān)心圍棋，像李昌鎬、曹熏鉉、馬曉春、小林光一等傳奇殺手的名字也常常供在他的嘴邊。對于韓國圍棋目前獨霸天下的局面，他也有一番高論:圍棋這玩意，說到底是體力活，殺到最后比拼的不是棋藝，而是體力與意志。中國棋手都是些文人，下棋下到一定段位，就開始風(fēng)花雪月，風(fēng)流自賞了，日子一久，不但棋力不長，體力也跟著衰退。我可以打包票，如果李昌鎬哪天也學(xué)會聲色犬馬、燈紅酒綠了，中日棋手的苦日子就算熬出頭了。奇怪的是，小日本本來有剖腹的傳統(tǒng)，也算是一個有自虐精神的民族，照理說，他們在棋盤上和敢于剁手指的韓國人大有一拼，怎么也搞得一敗涂地?大約小日本過了幾十年富日子，野蠻人的習(xí)性慢慢打磨掉了，也越來越文人了。

　　　　聽李鏘談起圍棋，似乎是滿腹經(jīng)綸，但天知道，他有生以來只下過一盤棋。某天，他和林凡在宿舍里下了幾盤五子棋后，覺得很不過癮，就拉來張度作顧問，開始試著下圍棋。結(jié)果，他輸了三十多目還愣是不知道自己輸了，還怯怯的問張度，誰贏了?

　　　　每逢劉端和鄭昊對奕，他就撲到電腦前獨自切“紅警”，但玩多了也沒勁。再說，劉端和鄭昊今天的這盤棋也下得實在太磨蹭。他不耐煩了，你們還有完沒完?

　　　　 快了，快了，你再玩一把“紅警”吧。劉端頭也不抬。

　　　　 李鏘坐回電腦前，點開游戲，橫豎提不起興致，就把鍵盤重重一推，重又站起身，回頭瞥了劉端和鄭昊一眼，聳聳肩，走出門去。

　　　　門外是一片泥地，無花無草，靠門有一棵半枯的槐樹，晃著幾叢半黃不綠的樹葉。泥地的另一頭，靠著一條弧形的柏油馬路，來來往往的，多是黃殼子的面的。

　　　　雖說劉端現(xiàn)在等于住在都市里的鄉(xiāng)村，但以他目前的財力，能租到這種開門見路而不是開門見墻的平房，也算滿不錯了。劉端本來是計劃畢業(yè)后進世界糧食組織作翻譯的，無奈救濟發(fā)展中國家是發(fā)達國家的專利和特權(quán)，他費盡心血卻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撈著，等到他回頭聯(lián)系上了一家外語學(xué)校教書，他親愛的母校卻說他延誤了統(tǒng)一分配的時間，硬是卡住他的檔案不放，所以他現(xiàn)在就只能混在北京，靠給一些外貿(mào)公司作些翻譯維持生計。

　　　　李鏘在泥地上走了幾圈，踱回槐樹下，正準(zhǔn)備伸手從褲袋里掏煙，手機忽然響了。

　　3

　　 李鏘從劉端房內(nèi)推出他那部豹紋變速自行車，連開兩把鎖，這才上了車。

　　 他本來最瞧不起這種守車如玉的車奴，但經(jīng)不起接連被偷走八輛車的打擊，只好乖乖作了車奴。

　　 李鏘剛才接到小宛的電話，要他去陪她散心。小宛屬于胸圍發(fā)達、頭腦簡單的那一類，她最大的生活愿望就是出國留學(xué)，至于為什么要出國留學(xué)，她也說不上來，反正就是好唄，大家不都想出國？

　　李鏘是在一次校園舞會上邂逅小宛的。對李鏘來說，舞會邂逅是最尋常也是最理想的相互勾引的方式，因為這種方式更直接，也更感性化，兩個人在初次相識的瞬間，就毫無遮掩地裸露在對方面前，眉眼，氣質(zhì)，談吐，身體的感覺，甚至還有體味。任何矯飾偽裝，其實都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。雖說舞池?zé)艄庥陌?，人群起伏如鬼影蹁躚，但他和她一旦在電光火石間照見對方，并相約共舞，就有如兩條綿延無盡的并行線，忽然交錯在一起。在這種零距離的接觸中，一方有沒有化妝，有沒有抹香水，有沒有口臭，根本就逃不過對方感官的自動審察。

　　 不過，他雖然看重身體感覺，但也從不輕視精神的力量。他的求歡哲學(xué)是：想和女人做愛，先陪女人做夢。

　　 多夢是年輕女人的魅力所在，也是她們的致命弱點。就好比理想主義是青年學(xué)子的不同流俗之處，但也是他們經(jīng)不起煽動、容易被人當(dāng)槍使的誘因和禍源。

　　小宛就是無數(shù)多夢少女中的一位。當(dāng)他第一次挽住小宛流線般的身段起舞的時候，就銘記住了通過手與腰的接觸所感受到的彈性和質(zhì)感。

　　小宛在閑聊中告訴他，她在圓明園附近的一個畫家村租了一間房，專攻托福。李鏘不能不佩服她的勇氣，你這不是住進狼窩了嗎？

　　這幫所謂的畫家他以前接觸過一些，不是痞子就是騙子，他們套在身上的藝術(shù)家外殼，實足是皇帝的新衣。其中一個叫張小千的最神。有一次招來一幫美聯(lián)社、路透社的記者，說是要進行一次顛覆東方審美傳統(tǒng)的行為藝術(shù)表演。對著各國記者的鏡頭，他脫光全身衣服，赤條條跳進一個積滿膿水的爛泥潭，然后裹著滿身污水走上岸，一大群綠頭蒼蠅撲過來，粘在他身體上的各個部位。張小千說，這就叫“極端體驗”，這就叫“挑戰(zhàn)身體的極限”，蒙得那幫老外一愣一愣的，還真就發(fā)了通稿。張小千也就成了畫家村中第一個脫穎而出的名人。

　　 自從小宛住進畫家村后，張小千有事沒事就和她套磁，還常常感嘆說，中國的女人都太保守，這是中國人體繪畫藝術(shù)趕不上世界潮流的根本原因。然后就問小宛愿不愿意作他的裸體模特。

　　 “你不會上了他的當(dāng)吧，這可就真是為藝術(shù)獻身了?！?/p>

　　“你當(dāng)我是傻瓜？”

　　李鏘不語，把升到喉嚨的笑壓下去。

　　李鏘雖然有些瞧不起小宛的世俗味，但還是喜歡她的。喜歡和愛不是一回事，就像性和愛不是一回事。性是下半身的火焰，說著就著了，和擦一根火材那么簡單，來得快，去得也快，剩下那點灰燼還不夠一陣風(fēng)吹的。愛是靈魂的火焰，由盲目的命運所操縱，等待靈魂之火的燃燒，就像等待火山爆發(fā)，也許就在明天，也許要等到來世。

　　葉賽寧在一首詩中說，我愛你三個字太容易說了，比擦一根火柴還容易。他的意思其實是說，做愛是件容易的事。和一個人做愛確實比愛一個人簡單多了。想和人做愛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欲念。但李鏘從此就有些瞧不起葉賽寧，想操就直接點嘛，拿愛作幌子就太虛偽了。他也連帶著瞧不起昆德拉，性就是性，政治就是政治，把性當(dāng)作對抗意識形態(tài)的手段，分明是在給自己的好色涂脂抹粉。這種以反叛姿態(tài)遮掩性沖動或者以反叛為名賦予性行為以正當(dāng)性和崇高性的包裝術(shù)，他見慣了，也煩透了。

　　李鏘還真有自己的原則，他輕易不說我愛你，最多只說我喜歡你。小宛就是他喜歡的那一類。和一個女人做愛，起碼總得喜歡她，否則就只是泄欲，那是嫖客的勾當(dāng)了。

　　4

　　 午夜時分，四處巡游的警察在完成抓野雞的指標(biāo)后，早就收了工，洗洗睡了。

　　 賣羊肉串的攤販紛紛出來值夜班，每隔幾個路口，就橫著一兩副烤肉架，劣質(zhì)的炭火滋得羊肉和孜然混雜的香味滿街亂竄，一陣陣灰煙揚起來，裹住了路燈，燈光灑下來，泛著肉暈。三三兩兩的閑人圍著烤肉架，或蹲或站，一手攥著十幾串羊肉，一手攥著一瓶啤酒，邊吃邊大聲聊天。

　　 西瓜販子也早就在路邊扎起營寨，白熾燈打在案上，案上擺著切開的西瓜，紅瓤中嵌著黑子，油油地招人。

　　 李鏘忽然覺得有了胃口，蹬踏的氣力也多了幾分。

　　 他拐過幾條小巷，又穿過一條沉浸在荒涼中的長長的鄉(xiāng)間小路，停在一所小四合院的門前。

　　 門關(guān)得很緊，月光印在門環(huán)上。

　　 他撥了一個手機號。五分鐘后，門開了。

　　 小宛穿著拖鞋走出來，身上套了一條短裙，在郊野的涼風(fēng)中，微微起伏些漣漪。

　　 他們一起進了門。小院已沉入夢鄉(xiāng)，只有小宛的房間還暗暗地亮著燈。

　　 接下來發(fā)生的事，讀者可以憑著自己的想象力來推演。

　　 按照我有限的“生活體驗”和閱讀各類小說的二手經(jīng)驗，我以為至少有五種可能性。

　　 第一種可能性是李鏘進了小宛的房間，兩人立即擁吻在一起，然后李鏘把小宛抱到床上，開始行 “云雨之歡”；

　　 第二種可能性也是李鏘進了小宛的房間，兩人也是立即擁吻在一起，然后也是李鏘把小宛抱到床上，區(qū)別在于，就在李鏘準(zhǔn)備進入的那一刻，小宛忽然推開李鏘說，我們先洗個澡吧。然后就是李鏘洗了澡，靠在床頭想像涼水流過小宛身體的感覺。然后是小宛一身沐浴露清香地走出來，然后才是“云雨之歡”。最近看到一些小說，每當(dāng)寫到男歡女愛，就很喜歡插入美人浴中的細節(jié)作為前奏曲；

　　 第三種可能性是李鏘和小宛點起蠟燭，一邊喝紅酒，一邊聽小夜曲，情到濃時，才行“云雨之歡”；

　　 第四種可能性是兩人在燈下玩跳棋，就像海明威筆下的亨利和凱瑟林，然后“凱瑟林”說，我們不玩跳棋了，你來玩我（play me）吧；

　　 第五種可能性是兩人玩了一回跳棋，或在蠟燭光下喝了一回紅酒，然后李鏘用自行車載了小宛，穿過那條沉浸在荒涼中的長長的鄉(xiāng)間小路，找了家通宵電影院看電影錄像，天快亮的時候，李鏘又用自行車載了小宛，穿過那條沉浸在荒涼中的長長的鄉(xiāng)間小路，回到小宛的房中，然后李鏘在地鋪上死豬似地沉沉睡去。醒來時已是午后。小宛已不在屋里。李鏘到四合院外找了片野地撒了尿，然后用小宛剩在臉盆里的水胡亂擦了把臉，點了顆煙靠在床頭。然后小宛回來了，手上拎著一袋水果、熟食（可能有李鏘最喜歡的冷牛肉和醬鴨舌），還有一瓶啤酒（自然不會是一葫蘆冷酒了）。

　　 以上五種可能性到底哪一種才是事實，我也說不上來。我只知道大致可以排除第二種，因為李鏘最討厭做愛前洗澡，他認為這是現(xiàn)代文明對原始野性的踐踏，或者干脆就是一種異化。但這種可能性也不能絕對排除，誰知道李鏘到了那個節(jié)骨眼，還能不能擋得住文明的誘惑？

　　5

　　我從朦朧中睜開眼，天光沒遮攔地扎過來，好一陣才恢復(fù)視覺。張度已不見了，這廝難得早起一回，大概又去網(wǎng)友聚會了。昨晚打地鋪的劉端也沒等我請他下館子就消失了，多半是找他的紅顏知己去了。真是可憐見的，千辛萬苦把妞泡到手，對方卻只認自己是紅顏知己，聽著倒挺浪漫，實則透著生份。

　　我想不出起床的理由，就先拿座墊往后背靠了，然后取煙，點火，吸煙，重復(fù)每天醒轉(zhuǎn)后的儀式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習(xí)慣，有人睡前必讀一段《紅樓夢》，有人午飯時喜聽說書，有人不洗澡就不能安睡，有人自習(xí)前喜歡先看體育新聞。這些生活習(xí)慣看似微不足道，但卻有如固定的儀式，使人安心，也使人從虛無中獲得一個落腳點。對我來說，每天醒來后的抽煙儀式，就是我的精神落腳點。

　　我一邊吸著煙，一邊漫無目的地撿起出一本書來翻，沒想到掉出一張照片，我拿起來一看，原來是董玉的生活照（注：并非藝術(shù)照）。前些日子，我為了找這張照片還翻箱倒柜了一回，沒想到它竟躲到書里去了。這張照片是證明我和董玉相識的唯一線索。

　　照片里的董玉穿著及膝黑綢連衣裙，頭發(fā)往上梳，并挽了髻，明擺著要扮成熟。董玉是公司文員，才大學(xué)畢業(yè)，還沒有固定男朋友，卻非要作少婦狀。我有一次嘲弄她，街頭的妓女都忙著扮清純，你干嘛老往風(fēng)騷了打扮。董玉居然毫無幽默感的回敬道，如果你念念不忘清純少女，干嘛還老纏著我?

　　門口忽然有響動，然后是推門聲，腳步聲，我順手把照片擱在枕頭旁，頭也沒回地招呼道，這么早就回來了?

　　張度竟不置答。

　　牛逼啥，我嘴里罵著轉(zhuǎn)過頭，結(jié)果大吃一驚，這不是董玉嗎?

　　你怎么找到這兒的?

　　有一天你會知道的，那個人絕對是好意。

　　好意?我暗想，不會是張度這廝暗中導(dǎo)演吧?那就太夠哥們了。

　　你還在睡午覺?

　　我從昨晚睡到現(xiàn)在。

　　懶人我見過，沒見過你這么懶的。

　　這你就外行了吧，我們這些文人都喜歡通宵寫作，那時候思路最活躍，靈感最豐富，也沒有一日三餐之類的雜事打攪，效率其高無比。如果白天還不讓我們補足覺，不是太殘酷了點。

　　董玉走到我的床頭。

　　我趕緊起了身，從門背后扯下毛巾往脖子上一掛，就上洗手間洗漱去了。

　　 水房里倒涼快的很，學(xué)政治的周大傻又在里間沖冷水澡，正大著嗓門宣布小道消息。

　　 洗完臉，刷完牙，我吹著口哨從洗手間晃出來，走到宿舍門口時，發(fā)現(xiàn)門鎖上了，便從門上方摸出鑰匙，捅開門，屋里漆黑一團，原來窗簾已經(jīng)拉上了。等我的眼睛適應(yīng)了黑暗，才看清電腦椅上掛著從女人身上脫落下來的“一大堆遮掩物”（羅蘭巴特語，詳見其《神話—大眾文化詮釋》一書），董玉則裹著我的油膩膩的毯子躺在床上。

　　 董玉見我神色驚惶，嘴角露出一絲不屑。

　　媽的，管她狐仙不狐仙，我一把掀開毯子，靠，真是一絲不掛，整個身體不算豐滿，但線條極為柔和，肌膚勝雪，卻又透著淡淡的桃紅，我伸手就想去摸，董玉急忙用手臂架開。

　　 你不是說你對美的裸體不會有邪念?

　　 錯錯錯，我指的是雕塑，又不是真人。

　　 說著，我又伸手去摸，董玉又用手臂來擋，我暗暗加了點力，心想，這回該縮手了吧，可董玉的阻擋卻越來越有力，正僵持間，忽聽喀噠一聲脆響，董玉的手臂斷為兩截，血直往我腦門涌。董玉竟然一聲未吭，她的斷臂也竟然沒有滲出一滴鮮血，但她的臉色和全身肌膚卻正在由淡紅迅速衰變?yōu)樯n白。我輕搖董玉的肩膀。

　　 董玉的眼睛對著我，卻沒有看著我，嘴還微微張著，但沒有發(fā)出一點聲音。我抓住她肩膀的手越來越?jīng)?，到后來就像摸在大理石上一樣，不但涼，而且硬。我眨了眨眼睛，想看得真切一些，結(jié)果悚然一驚，這哪里是董玉的裸體了，分明是維納斯的裸體雕像，董玉的那截短臂卻已不知所蹤。

　　凝望著橫陳在我床上的維納斯雕像，我平生第一次從美的事物中感受到了恐懼。

　　猛然回頭，卻見張度坐在對面床上，翹著腿，銜著煙，樂呵呵地看著我，不緊不慢地說，我看你丫真是抽瘋了。

　　6

　　張度和林凡又斗上嘴皮了。

　　這兩位仁兄，一個自稱虛無主義者，一個頗有理想主義者的氣質(zhì)，想不吵嘴都難。李鏘有一次開解勸架不成反受奚落的老木說：“你能指望克林頓和希拉里在萊溫斯基的問題上達成共識嗎？”

　　張度外表沉穩(wěn)，見了外人很少說話，給人訥于言的印象，但在和朋友聊天時，卻常常爆出驚人之語。比如他說，學(xué)者埋頭寫書和婊子在街頭接客，其實是一回事。一個是為了名，一個是為了錢，說到底都是個人利益的驅(qū)動。學(xué)者寫到一定時候就著作等身、功成名就了，然后就頂著大思想家的頭銜到處演講、開會、剪彩、赴宴，就像婊子賺足了賣身錢后就衣錦還鄉(xiāng)，供樓、買車，還捎帶著從了良。

　　林凡反駁說，你真是胡說八道。照你的說法，康德、黑格爾著書立說也都是個人利益的驅(qū)動了？他們對人類的終極關(guān)懷，他們試圖型構(gòu)一個美好社會秩序的理想，難道可以和婊子從良的愿望相提并論？

　　大哲學(xué)家有大哲學(xué)家的終極關(guān)懷，婊子有婊子的終極關(guān)懷，大哲學(xué)家的終極關(guān)懷是光環(huán)和榮譽，婊子的終極關(guān)懷是一個穩(wěn)定的歸宿，說到底還不都是個人價值的實現(xiàn)？如果大哲學(xué)家們真是滿足于思考天道與本體，又何必玩命地著書以求揚名立萬，傳之后世。傳之后世也就是青史留名。一個人倘若存了留名的念頭，也就是名利之徒，無論他把思考的動機包裝得多么崇高和神圣，終不過是名利欲的囚徒，也就和舉世滔滔的小人并無實質(zhì)的區(qū)別。我比較佩服蘇格拉底，他沒有留下一個字的著述，這才是為思考而思考的超人，比那些為榮譽而思考、猴急著想套上神圣光環(huán)的世俗哲人高明多了。禪宗主張不立文字，拈花一笑中，盡得風(fēng)流。不立文字，也就是不求留名，不求世俗的名望，這才是高人、達人的境界。相比之下，我們周圍那些耗精耗血忙著出產(chǎn)學(xué)術(shù)成果以奠定學(xué)術(shù)威望的專家學(xué)者們，不過都是些庸人罷了。

　　我不否認個人利益對人類行為的驅(qū)動作用，恩格斯說，惡是人類發(fā)展的杠桿，這句話還是頗有道理的。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，許多大哲人的終極關(guān)懷確實是超越個人利益之上的人類命運和救贖的希望。當(dāng)下一些學(xué)人把學(xué)術(shù)當(dāng)成進身之階，確實和婊子的追求沒有本質(zhì)的區(qū)別，張承志諷刺當(dāng)代學(xué)術(shù)已經(jīng)墮落成了“學(xué)中之術(shù)”，其實他沒有想到，這不過是“學(xué)而優(yōu)則仕”的遺毒，也算是古已有之的傳統(tǒng)。但康德、黑格爾的著書立說豈可與這類人相提并論？他們?nèi)绱司钪攪赖乃伎茧y道都是出于功利的考慮？如果真是這樣，他們豈能甘于書齋的寂寞？

　　你看到的不過都是假相而已。你想，如果他們真是為思考而思考，或者像你說的那樣，是為了人類的命運和救贖的希望而思考，又何必把精力花在文字篇章的苦心經(jīng)營之中？大腦里的思想一旦落于文字，就免不了矯飾的成分。矯飾的誘因，無非是修辭的沖動。思想家一旦有了修辭沖動，也就和他們瞧不起的文人沒什么兩樣了。中國文明為什么會沒落？還不是因為一批大談文章道德的真假儒生掌握了文化霸權(quán)？魯迅認為傳統(tǒng)文化就是“吃人”二字，我覺得魯老先生還是沒看到本質(zhì)，傳統(tǒng)文化的癥結(jié)不是“吃人”二字，而是治國之術(shù)淪為修辭與教化之術(shù)。說白了，那些所謂憂國憂民的君子，其實看重的不過是青史留名，所以哪怕大火燒著屁股了，還要賴在書齋里推敲韻腳、涂抹辭采，孔老二不是說了，言之無文、行而不遠，人可以死，但不可以無文名，這就叫餓死事小，名頭事大。康德、黑格爾也許不像中國文人那樣講文采，他們的筆頭是著名的枯燥，但他們這樣熱衷于把他們的思想落實到文字篇章之中，還不是為了讓世人、讓后人都能看到他們的深刻和博學(xué)，這背后要沒有功名心的唆使才怪了。所以我說你看到的不過都是假相而已。

　　你這套詭辯術(shù)在古希臘時代就過時了。你的邏輯是只要思想落實為文字就不是純粹的思想，就是功利心的產(chǎn)物。我不否認當(dāng)前的一些所謂學(xué)者確實是靠販賣思想產(chǎn)品來換取光環(huán)和榮譽，但我們不能由此推論所有思想者都是名利之徒，也不能由此推論所有思想者的終極關(guān)懷都不過身前身后的榮名。你這是典型而淺陋的以偏概全。

　　我看你就喜歡在假相中自慰。什么崇高理想啊，什么終極目標(biāo)啊，什么千年王國啊，什么永恒和平啊，在我看來通通都是假相。假相都是美好的，誘人的，但也是不堪一擊、一捅就破的，唯有丑陋的真相和本性是永恒的。古話說，情人眼里出西施。這就是說，情人愛得其實都是對方的假相，所以我認為愛情就是假相與假相之間的相互吸引。為什么約會的時候大家都要梳妝打扮，穿上最漂亮的衣服，有些女人還要用鋼絲托起乳房？為什么情人之間說話都比較溫柔動聽，也喜歡說些愛你一萬年之類的套話假話？這說明大家愛得都是假相，也都被一種假相撩撥得意亂情迷，一旦暴露了真相，一切美好的幻覺也就煙消云散了。比如你設(shè)想一下，你的情人在花前月下忽然放了一個臭屁，你有什么感覺？再比如，當(dāng)你終于搞明白，原來你心目中那個如詩如幻的情人也同樣要拉屎、撒尿、手淫，你又有什么感覺？

　　你就一大俗人，沒有柏拉圖所說的靈魂視力，只能看到事物的表象，還自以為看到了真相。真心相愛的人是不會考慮你那些惡俗的問題的，他們之間的愛意是靈魂的呼吸與交融，是兩個魂夢相通者的剎那相逢，你這個俗人永遠也參透不了。

　　說得倒玄乎。什么靈魂之愛，還不是兩具茍且偷歡的臭皮囊在自欺欺人？反正我是不信那一套的。生死相許的傻事我也是不干的。自個兒舒舒服服的活著才是正經(jīng)。

　　張度還真說到做到，他從不會執(zhí)著地追求某個女孩。他的原則是，如果一個月追不上，那就算了。何必再費那個勁？

　　7

　　我是董玉，出現(xiàn)在李鏘夢魘中的那個女人就是我。

　　 我從不懷疑，性感這個詞是男人的創(chuàng)造。女人一旦被貼上這個標(biāo)簽，她的名字就成了空洞的符號。你叫董玉也好，小宛也好，在男人眼中，其實并無多大分別。因此，性感或不性感的打量，對女人而言，是一次再命名的儀式。只有經(jīng)歷過這種儀式，你在兩性世界中的身份才得以確定。 如果你有幸被貼上了性感的標(biāo)簽，那就等于獲得了貴族般的封號，也同時幻化為有身份的空洞存在。當(dāng)男人的思緒觸及你的時候，你其實只是一具無名的肉體而已。某些語詞有時真如魔咒一般，能夠改變?nèi)说纳鏍顟B(tài)和生存感受，就像有人覺得BLUE這個詞很性感，也有人（肯定是男人）創(chuàng)造出FUCKIBILITY一詞來撫摸、窺探性感女星莎朗斯通短裙下的身體。

　　 我的第一次性體驗宿命地和莎朗斯通主演的《本能》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那時我還是高中生，在一次生日派對中，我們像偷食禁果一樣偷看了《本能》的錄相?？赐昶雍?，我察覺內(nèi)褲底部濕了一小片。從那以后，我就滋生了和異性身體融合的愿望。但由于高考的壓力，再加上正統(tǒng)觀念無所不在的監(jiān)控，我只有苦苦壓制時伏時起的沖動。

　　 進入大學(xué)后，我成了被追逐的對象，我也很快適應(yīng)了這種情愛關(guān)系中的被動角色。當(dāng)時我根本無暇也無力反思，為什么女性在情愛關(guān)系中就應(yīng)該是被動的?

　　 我和三、四位男生約會過，每次赴約時我都會感到微微有一絲顫栗掠過，可是照例地在花前月下閑談了幾句之后，我卻再也提不起興致，也許我的身體感覺根本就排斥那些尚不成熟的異性氣息，盡管每一個男生都盡量在我面前表現(xiàn)得很有男子氣概。我后來做了某老師的情人。我承認這件事的責(zé)任至少有一半在我本人，我明知道他有老婆孩子，但我還是在一次個別輔導(dǎo)時任由他摟入懷中，因為我確實無法壓制這一刻的沖動。他經(jīng)常去外地開會，我就找出種種借口請假，然后悄悄地趕到他所在的城市，我們做愛的次數(shù)幾乎是隨他開會的次數(shù)成正比增長。事發(fā)之后，有些同學(xué)說我是為了在他的課上得高分才不惜獻身，這實在是小人之心。賣身求榮的人在當(dāng)代校園里當(dāng)然有，而且在功利主義漸漸取代理想主義而成為大學(xué)主潮之后，這類人的行徑也似乎越來越“正?！绷?。但我確實不是出于功利的目的才和他拍拖的，我只是不愿也不能承受壓制自身愛欲的苦痛。莎菲女士嘲弄禁欲主義者的一段話和我當(dāng)時的心境特別合拍，“我忍不住嘲笑他們了，這禁欲主義者!為什么會需要擁抱那愛人的裸露的身體?為什么要壓制住這愛的表現(xiàn)?為什么在兩人還沒睡在一個被窩里以前，會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擔(dān)心的事?我不相信戀愛是如此的理智，如此的科學(xué)!”然而，不“理智”的戀愛到底無法逃脫世俗的審判，他因為這事被學(xué)校開除了，老婆也和他離了婚。我在父母的強制下，轉(zhuǎn)到家鄉(xiāng)的一所大學(xué)，一年后畢了業(yè)，應(yīng)聘到北京工作。

　　 在一次新年舞會上，我邂逅了李鏘。李鏘跳舞很不守規(guī)矩，老有些即興的發(fā)揮，常常讓我不知所措，一圈舞下來，我的腳背已經(jīng)被他的腳根戳得隱隱作痛。但他跳舞很投入，不像某些男舞伴只想著盡可能貼近我的身體，這一點讓我刮目相看，所以我寧可忍痛和他多跳幾圈。李鏘屬于大大咧咧的那類男人，行事說話仿佛全無顧忌，女人永遠做不到那樣灑脫，所以我比較愿意和他來往，而且我以為這才叫異性相吸。人們都喜歡談?wù)撆宋?，男人味，我覺得李鏘的性格就頗有男人味，有男人味的男人總是招女人喜歡的，就像男人都喜歡有女人味的女人，至于什么樣的女人才叫有女人味，這個問題最好請男人來回答，我只能說，那些把三圍尺寸作為女人味的具體標(biāo)準(zhǔn)的男人是膚淺的，他們永遠也無法理解女人，也永遠無法體會直達靈魂的誘惑。

　　 我有時也很反感李鏘，因為他過于有男人味，這聽起來有點奇怪，喜歡和反感一個人怎么可能出于同一個原因？對我而言，這一點都不矛盾，因為凡事過了頭就會讓人生厭。我喜歡李鏘漫不在乎的口吻，但不喜歡聽他漫無邊際地吹牛，好像全天下就屬他最有能耐，克林頓也得乖乖地給他讓出白宮，十男九吹，可也得有個分寸。他似乎不太愛洗澡，身上常有一股味兒，他或者以為不洗澡是大男人的作派，可是我的嗅覺實在無法接納這樣的大男人。他的另一個毛病是把一切看得太透，在他眼里，人們宣稱追求的一切美好事物都是假相，包括神圣的理想和不渝的愛情，這讓我感到一絲徹骨的寒意，按照他的邏輯，我和他的交往也不過是一場情愛游戲，最終有結(jié)果也好，最終一拍兩散也好，都不過是同一次游戲的不同結(jié)果罷了，大概沒有一個女人有本錢去玩這樣的游戲，所以我常常有意和他保持距離，但我又忍不住和他來往，因為和他在一起有時候還是滿舒服的，我可以暫時放下很多放不下的事，他那種無可無不可的態(tài)度至少比那些死纏爛打追求我的人讓我更放松。愛情不是布施，性交不是恩賜，我絕不會被某些追求者曠日持久、不計代價地付出所打動，由感激而生愛那是菩薩心腸，和愛情無關(guā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