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讀書》雜志與郵購時代

　　馬國興

　　揚之水女史的《〈讀書〉十年》，是其在《讀書》編輯部工作期間的日記選，上起1986年12月15日，下訖1996年4月15日。

　　此書有兩種版本，即中華書局于2011年11月、2012年4月、2012年7月陸續(xù)出版的三卷本，以及百花文藝出版社于2019年8月出版的五卷本。二者內(nèi)容基本相同，后者正文刪除了所有圖片及一些語段，并附有“友朋書札”一卷。

　　緣于我曾在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從業(yè)五年，并寫有一本《我曾經(jīng)侍弄過一家書店》，故閱讀其日記，多留意與之相關的文字。

　　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全稱為生活 · 讀書 · 新知三聯(lián)書店鄭州分銷店，于1990年4月25日正式營業(yè)。這是三聯(lián)書店自1986年恢復獨立建制以后，在全國設立的第一家分銷店，由時任三聯(lián)書店總經(jīng)理的沈昌文先生，與薛正強先生共同促成。

　　2012年4月，沈昌文先生為我的小書作序《鄭州往事》，回顧了創(chuàng)辦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的因緣。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某一天，在羅孚先生安排下，他與老報人徐鑄成先生共餐。那天，他還結(jié)識了同席的徐老之孫徐時霖先生。隨后，在時霖先生介紹下，他又認識了時霖先生的同學薛正強先生。不久，薛先生向他提出，有意在家鄉(xiāng)鄭州經(jīng)營書店。沈先生寫道：

　　當時，三聯(lián)書店剛落腳未久，美術館東街的大樓八字還才剛有一撇，本店工作人員大多還在北京五六處地方分散辦公，如何談得上去外地發(fā)展。但是，我想到了未來，加上我這上海人好動的性格，覺得不妨一試。不過我那時一分資金也掏不出來。薛先生說，資金由他籌，只要求我允許他使用“三聯(lián)”名號。我于是鄭重要求他注意文化品位，絕不經(jīng)營壞書，把這作為使用“三聯(lián)”名號的唯一條件。他欣然同意。這家叫“三聯(lián)書店鄭州分銷店”的書店于是開張。打這以后，我去檢查多次，確實不錯。從各方面看，值得叫作“三聯(lián)書店”。

　　徐時霖先生的回憶，對此事可做證實與補充：“我和沈先生第一次見面是在1986年3月。薛正強兄是我的同事前輩，亦師亦友。1989年秋，他始有辦書店之打算。他和沈先生首次見面是在1990年初或春節(jié)后。當時，沈先生得知上級支持三聯(lián)書店擴充銷售渠道后，即有此決定?！?/p>

　　作為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發(fā)起人，沈昌文先生稱之為“我出版從業(yè)史上的一個突破”。1996年，我與牛桂玲加入其中，并相識相知相愛。從這個意義上說，沈先生是我倆間接的“紅娘”。

　　揚之水女史日記中第一次寫到薛正強先生，是在1990年4月7日。是日午間，《讀書》編輯部同事在味苑酒樓為賈寶蘭女史補做生日，薛先生在座。那時，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尚未開張。

　　將近四年后，1994年1月13日，揚之水女史才第一次見識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的真容：“鄭州三聯(lián)分銷店坐落在文化路最北端，夾在一爿熟食店與一家牛肉面館中間，是一片肉夾面包的三明治。門面極簡陋，里面也未加意裝修，因為地處路口，故接納了各路灰塵。學術著作居多，但品種仍感到少了些?！?/p>

　　“三明治”之喻，沈昌文先生此前視察時，亦曾有此一說。一笑了之之余，或可一窺文化在那個時代的尷尬處境。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位于文化路與農(nóng)業(yè)路交叉口西北角，其面世，后被當?shù)孛襟w譽為一舉改變了“文化路上無文化”的歷史。

　　說到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的郵購業(yè)務，是繞不開《讀書》的。

　　1990年9月15日，揚之水女史在日記中寫道：“午間薛正強來，請編輯部三人在花園酒家午飯。……席間所談為鄭州三聯(lián)分店與《讀書》之合作。”

　?。ā蹲x書》1990年第十二期第一百六十頁）

　　《讀書》1990年第十二期第一百六十頁，有一則《致讀者》，全文如下：

　　《讀書》第十一期《讀〈讀書〉記》“不盡如意”題下，有一位讀者陳述苦惱，其一便是《讀書》評介之書，每不易購得，同時又表示，“這自然又不是《讀書》能奈何的事”。讀者知我愛我，令人感念無已；然雖不怪不罪，卻也難免惶愧與不安。今欲聊盡綿薄，經(jīng)與三聯(lián)書店鄭州分銷店聯(lián)系，初步擬定今后凡《讀書》介紹過的書，皆由其盡量向各出版社聯(lián)系進貨，并承擔為讀者郵購的工作。凡三聯(lián)版圖書，可以盡量保證，其他各社所出之書，亦盡力搜求。愛書的同道們可徑與之聯(lián)系。若幾方面通力合作，則“不盡如意”處雖未必能盡如人意，但或借此稍解。財力、人力所限，汲深綆短，不周之處，務請鑒諒。有關出版社如能支持此事，允許以優(yōu)惠方式提供貨源，則更所感謝。詳細辦法，請與鄭州分銷店徑商。

　　文后附錄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的地址、郵編與電話。

　?。ā蹲x書》1991年第五期封二）

　?。ā蹲x書》1991年第五期封三）

　　其后，沈昌文先生在《讀書》1991年第二、四期的編后絮語里，兩次提及此事；《讀書》1991年第五期封二及封三、第八期封底、第十二期封三，整版刊登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的郵購書目，其余各期也用不同篇幅廣而告之。

　　那個年代，人文社科書在基層新華書店幾無立錐之地，而多數(shù)民營書店更是難覓其蹤，讀者飽受尋書之苦。《讀書》刊載以書為中心的文章，編輯部面對求購所評介圖書的讀者，限于人力，愛莫能助。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的設立，順應時勢，在服務中原學人之外，經(jīng)由《讀書》牽線搭橋，致力于郵購，以服務海內(nèi)外讀者。

　　所謂“服務海內(nèi)外讀者”，并非虛言。從一開始，《讀書》的作者和讀者就不限于大陸，而海外讀者購閱中文新書之難，一點也不亞于大陸的同胞。那時不少海外讀者得書的渠道之一，便是通過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郵購。我加盟書店較晚，不過也得見其盛。海外讀者匯款為美元，當然，我們通過銀行取出來的，是已經(jīng)換算過的人民幣。在空郵和海郵兩種方式里，海外讀者多選擇后者，即便如此，其費用也高于書款。記得其時海郵包裹到美國的任一城市，都需要一個月以上的。有一天，我們收到了一封寄自美國的吳道平先生的信，他在信的開頭寫道：

　　（吳道平先生的信）

　　從容女士/先生：

　　您好！

　　首先請原諒我用了這樣奇怪的稱呼。我難以判斷您究竟是巾幗還是須眉，只得使用這種在美國通行的方法——大約也不合國情。

　　感謝您的來信，昨天您寄來的書也收到了。讀了您的來信，當時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：您辦事非常認真負責，真正是一絲不茍。有這種精神，百事可做，無事不成。有這種精神，您就能得到大家的信賴。魯迅曾經(jīng)感慨中國人做事太不認真，而日本人卻太認真，兩者相遇，其勝負可知。假使國人無論做大事小事都能像您的服務一樣，社會的現(xiàn)狀總要比目前好一些吧？

　?。ㄠ嵵萑?lián)書店郵購明信片）

　　“從容”并非具體的某個人名，只是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郵購部歷任服務人員的代稱。江西新余的易衛(wèi)東先生，曾在《郵購記憶》一文里，記錄了與時任郵購主持人的林榕女史的書緣：

　　在某一期《讀書》雜志上，我看到三聯(lián)書店鄭州分銷店的郵購圖書的廣告，正好有我想要的幾本書，便匯款到這個書店去郵購。他們很負責任地給郵購圖書的讀者編了號，建立一個購書記錄，我的編號是098號；寄書時總是夾一個短信，說明某書暫缺，余款若干，待有書后再補寄云云。落款的名字總是“從容”?！?/p>

　　這樣過了三年多，大概每兩三個月總要郵購一批書吧，建立了一種互信。我為了省事，便開始在那里預存書款。有時候一次存兩百元，然后有什么想要的書便寫信去。第一次我寫的是“從容先生”收，寄來的書里夾著回信，我從清秀的字跡上猜得可能為女性，于是此后便徑稱“從容女士”，也沒見異議。

　　這樣書來信往，談著書事，說點感想，偶爾也對生活中的不順發(fā)點牢騷，慢慢地，“雖從未謀面，但彼此已熟悉”。也許我們的讀書趣味相似，多了一份親切和親近。我?guī)状伟l(fā)現(xiàn)我要購讀的書，她都讀過，總是在簡短的回復中評說一兩句。我想要楊絳先生譯的《小癩子》，她告訴我書店只有林林譯的《小拉薩路》，但插圖頗有畢加索風味，也還不錯，給我寄來一冊?！渡驈奈膭e集》出版的時候，她特別說這套小開本的文集很好，她也買了一套，料想我會喜歡，特意留了一套書品較好的給我，果然我寄信去要郵購此書，言下對自己的準確預測頗為欣然。我讀回信也不免會心一笑。

　　這讓人不由得聯(lián)想到《查令十字街84號》，聯(lián)想到海蓮 · 漢芙與弗蘭克的交流。

　　繼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之后，三聯(lián)書店于1991年11月16日在杭州設立了分銷店。杭州三聯(lián)書店是直營店，派駐的葉芳經(jīng)理本是三聯(lián)書店一員。是年12月4日，揚之水女史在日記中寫道：“葉芳來。杭州分銷店甫開業(yè)，即遇到若干麻煩，吳彬耐心細致為她排解一番?！?/p>

　　除了言語安慰，三聯(lián)書店還給予杭州三聯(lián)書店實在的幫助。1992年2月25日，揚之水女史在日記中寫道：“在馬凱餐廳舉辦服務日，約請的多是老先生：金克木、張中行、王佐良、啟功、龔育之、王蒙、劉湛秋、勞祖德、倪子明、丁聰、厲以寧、陳原。其實主要為葉芳此番來京，欲運一批簽名本回杭銷售。今日簽名的四位：張中行、王佐良、啟功、陳原?！?/p>

　　自然，在《讀書》上刊登杭州三聯(lián)書店的郵購書目，也在情理之中了。

　　此后，三聯(lián)書店又與不同機構(gòu)合作，在全國各地設立分銷店，以推廣其品牌與圖書，最多時共有十三家。僅在《讀書》上刊登郵購書目或廣告的，依次就有鄭州、杭州、廣州、濟南、南京、沈陽等地分銷店。后來各店的郵購書目或廣告，未在四封刊登，而是多以補白形式插于文末。各地分銷店的人物，出現(xiàn)在揚之水女史日記中的，除了薛、葉，還有鄭州的張俊鵬（日記誤記為張峻峰）先生、濟南的白峰先生。

　　除了各地分銷店，陸灝先生打理的鳳鳴書店，最先得到《讀書》編輯部朋友的支持。揚之水女史在日記中，多處記載她奔波于三聯(lián)書店、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發(fā)行部，為鳳鳴書店聯(lián)系訂購圖書，并托人捎書到上海。此外，《讀書》1993年也多次刊登鳳鳴書店的郵購書目。

　　順便說一句，關于鳳鳴書店的結(jié)局，揚之水女史原在1994年1月19日日記中有交代，但百花文藝版將之刪去了?，F(xiàn)連同上下文，轉(zhuǎn)引于此：“讀罷余秋雨的《千年庭院》（《收獲》一九九三年第五期），有欲哭無淚之慟。昨日得知一默的鳳鳴書店被查抄，只好休業(yè)，也是差不多的感覺。文化的根扎在地下，固難斬絕，但生于地面的蔥綠卻是這樣脆弱，也還不必暴力，只需人性惡中的一點點：嫉妒、虐待，施放出來，也就夠了。一旦為之提供施放的機會，這一片蔥綠哪里還有生機呢。自然總會生出新的綠，但面對荒蕪的也許就是整整一代人。”

　　孰料，十幾年后，杭州三聯(lián)書店也命終于此。回想其首任經(jīng)理葉芳女史的話，不禁令人感嘆：“是否還有另一種行業(yè)，如同我們書業(yè)界同行那樣，僅僅因為對知識和人類不朽精神的向往和追求而彼此相像？對于所有已經(jīng)投身于書業(yè)的人們來說，這個行業(yè)既使人自豪，使人癡迷，又是如此的艱苦卓絕。在這里，理想和希望不斷成長和破滅，相互交織和影響……”

　　多年以后，江蘇蘇州的王稼句先生在《鄭州書緣》一文中寫道：

　　二三十年前，買書還很不方便，除了在各地訪冷攤、撥寒灰外，郵購是個途徑。看到書目廣告后，就到郵局填匯款單，再在附言上寫上書目，這應該持續(xù)了好幾年。當時我郵購的地方，主要有北京三聯(lián)書店、三聯(lián)書店杭州分銷店和鄭州分銷店、上海鳳鳴書店。在這幾家中，鄭州店的服務是最好的，那時沒有快遞，全是印刷品掛號，他們總是將書包裹得好好的，厚厚的牛皮紙，棱角分明。但郵購的周期太長了，從匯出款到收到書，三四個月尚屬正常，那就需要耐心的等待。我曾寫過一篇《等待郵購書》，回憶當年的情景，其中就說，郵購書“雖然有一個長久的等待，但是等待之后，卻有一個非常令人開心的時刻，這大概就是一個補償吧”。在文章里還摘抄了鄭州店給我的 ：“非常非常對不起，耽誤了這么這么久。對您這樣的老顧客，我該更盡心才對，可是實在力不從心，郵購常常被擱置，以致郵者怨聲沸沸，真是對不住了！像您這樣從不來信催的，我更感不安，辜負了別人一片信任?！北”〉囊粡埣垼屛夷蔷脮绲臒?，頓時煙消云散了。我在鄭州店究竟買了多少書，不查日記，自然是記不起來了，在這篇文章里，我記下了四冊，姜德明《余時書話》毛邊本，柳蘇《香港文壇剪影》，袁鷹編《清風集》，尤侗《艮齋雜說 · 續(xù)說 · 看鑒偶評》，這幾本書至今還插在我的書架上。

　　1994年4月2日，揚之水女史在日記中寫道：“劉蘇里來談萬圣與《讀書》合作的計劃。午間在編輯部吃飯：老沈熬的一大鍋腌篤鮮。坐著聽了一會兒，離去?！庇谑牵^上海鳳鳴書店之后，北京萬圣書園、廣州博爾赫斯書店、北京風入松書店、黃石后人類書店也先后在《讀書》上亮相。

　　各家書店同期在《讀書》上刊登郵購書目，其中難免有不約而同的。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的書目選擇，原由經(jīng)理親自上馬，后期由我接手完成。挑選書目，除了其品位，還要考慮其存量——總不能到讀者郵購時缺貨吧，那就被動了。書目由經(jīng)理過目后，我便給《讀書》編輯部發(fā)傳真。起初，書店還沒有配備傳真機，我每次發(fā)傳真，還得到附近的郵局，當時每頁傳真的價格是十元。

　?。ā蹲x書》1999年第九期第一百五十頁，鄭州三聯(lián)書店最后一次刊登郵購書目）

　　不過，這種“好日子”并不長久，到了2000年，《讀書》上的圖書廣告全部改為彩印，并開始收費，各地分銷店也不再享受免費刊登郵購書目的福利。

　　其時，放眼全國，經(jīng)過業(yè)內(nèi)人士的多年努力，紛紛涌現(xiàn)優(yōu)秀的人文學術書店，讀者購書已不再是一件難事，在北京有萬圣書園、三聯(lián)韜奮圖書中心，在上海有季風書園，在廣州有學而優(yōu)書店，在南京有先鋒書店，在貴陽有西西弗書店，在太原有爾雅書店，在長春有學人書店……誰還會舍近求遠地去郵購呢？

　　（《讀書》2000年第二期彩插之一）

　　《讀書》2000年第二期彩插里，第一次刊登了當當網(wǎng)上書店的廣告。這是一個隱喻。

　　一個時代落幕了。

　　2020年5月19日

　?。ù宋臑椤皳P之水日記里的鄭州往事”之一，刊發(fā)于《中華讀書報》2020年8月19日。感謝徐時霖先生接受采訪，感謝李振興先生、林霖先生、郭大鵬先生提供資料。）